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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强小说网 > 综合其它 > 孽债  作者:叶辛 书号:44718  时间:2017/12/10  字数:10819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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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霓虹电影院在上海市中心,这里人、车水马龙。

  大世界、大光明、国际饭店、人民公园、第一百货商店、食品公司、大上海等场所都近在一二站路程之内,找到这附近,一问道道地地的上海人,没人会不知道名声赫赫的霓虹电影院的。

  在这里工作的梁曼诚已经惯了,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愿意到这里来找他,小学、中学的同学,队时的知青伙伴,社中结识的新朋老友,弄堂里的邻居,还有亲属。而来找他的人,目的无非是两个,一个是最普遍最大量的:要票。只要电影院一放精彩的片子,要票的人川不息。且来者往往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,闹得他甚感头痛。为另一个目的而来的,则可能是他的至爱亲朋,与他有非同一般情的。他们都知他多才多艺,尤其擅长室内装修。别说一般小家庭、新分到的公房装修了,就是电影院地下室、咖啡厅、舞厅的装修,他都能干得不比专业装修队逊。周围几家电影院开放地下室音乐茶座时,都曾请他去当过装修顾问,出过点子。

  原先在票房干的英俊小伙子"埃及白脸"来给他通报,说门口有人找的时候,他丝毫没当回事,手一挥道:

  "喊他下来。"

  "埃及白脸"答应一声,小跑着奔上转角楼梯。这家伙原来在影院最热门的票房干活,由于他勾结每个电影院门口都有的票贩子,倒卖紧俏电影票,被"刮散"刮散——上海氓切口:暴的意思。此处系指暴了以后被逮住了。的票贩子咬了出来,一张票翻几个斤斗,他从中坐收渔利,情节恶劣。电影院领导把他调出票房,来到梁曼诚手下,让他在冷气间接受梁曼诚的监督,做些笨的小工活。

  中秋已过,场子里已不需施放冷气,梁曼城由忙季转向闲季,这几天特别轻松。他巴不得来个人或是好友,聊聊天消磨时间。

  转角楼梯上传来磕磕碰碰的脚步声,走得很慢、很笨拙,这会是谁呢?梁曼诚从地下室门口探出头去。

  灯光下他看到一个孩子,十三四岁的孩子,分明是乡下的孩子。孩子身后没见"埃及白脸",这滑头趁机又在上头东游游西转转鬼混了。找他的怎么会是个乡下孩子呢?上海滩近几年的有换蛋女,有提着大大小小的塑料桶、塑料盆换粮票的中年妇女和汉子,还有专门钻进弄堂兑换外币的角色,这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是哪路货呢?

  孩子肩上背只涂抹脏了的尼龙包,怯生生地瞅着他。那眼神有点奇特。

  梁曼诚只好开口问了:"你找谁?"

  "梁曼诚。"孩子用带着浓重云南口音的普通话低弱地答。

  梁曼诚擦着手的回丝一下扔到地上,陡地瞪大双眼紧紧盯着孩子:

  "什么什么,你说什么,再说一遍,你找哪个?"

  他的话音里也不由自主地透出了云南口音。

  孩子有些恐惧地退后了一步,双眼睁得大大的,重复道:

  "我找…找阿爸梁曼诚…"

  梁曼诚的头发一全竖了起来,脑子里轰然一声,两脚几乎站立不稳。他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瞅着孩子,极力在孩子的脸貌上辨认着什么,他的眼前晃过另一张女人的脸,孩子和她有些相像,对,像极了,尤其是额头,一双眼睛。

  他和罗秀竹是有过一个孩子,可那孩子还小、还很小啊,怎么一下子冒这样高了?唉,十年了呀!当时三四岁的娃娃,现在怎么不是十三四岁了呢!

  梁曼诚的语气放缓了些:"你叫啥名字?"

  "梁思凡。"

  没错,这名字还是他给起的。这是他的儿子,亲生骨。梁曼诚向他招招手:

  "你进来,进来。"

  娃娃朝前迈出一步,又迈一步,看出梁曼诚没啥恶意,才走进了冷气间。

  梁曼诚朝他推过去一把折叠椅:"你坐。"

  梁思凡坐下了,双眼好奇地环顾着地下室内庞大的冷气机。

  梁曼诚侧转身,没直接望着他,自我介绍说:

  "我就是梁曼诚。"

  "是我的…"

  "是的,是的。"没等孩子吐出口,梁曼诚就截住了他的话头。不知为什么,他怕孩子叫阿爸。作为父亲,他没对这孩子尽过责任,他头十年来把这个孩子完全推给了西双版纳的罗秀竹,而在上海的他又有了子女儿,正上小学二年级的八岁的云云也喊他爸爸。他几乎把梁思凡彻底地忘了。他转过脸来望着儿子:

  "你怎么来了?"

  "坐火车…"

  "就你一个人吗?"

  "不是的。我们来了五个。"

  "有大人带着你们?"

  "没得。都是和我一般大小的,有的长得比我高,有的比我小,还有一个女娃儿,她最可怜了,一路上,一句话都不说。"

  "来…你们千里万里地跑来,是…是想干啥呢?"

  "都是来找爸爸的。"梁思凡道:"就盛天华一个是来找妈的。他长得最高,也最大。"

  孩子的拘谨在消失,说话渐渐地自在起来。

  梁曼诚想问是哪个出的主意,为什么要来上海。转念一想他们来都来了,问也是白搭。不安开始包围他。他放低了声音:

  "你来找我时,跟…跟电影院的人说了么,找哪个?"

  "我说找梁曼诚。"

  "你说了我是你什么人吗?"

  "没得。我只说找你有事。"

  梁曼诚吁了一口气,既像是叮嘱儿子,又好似自言自语:

  "不要说,对谁也不要说。"

  "我晓得。"

  "你妈她…她好吗?"

  "好。"

  "这些年,屋头就你和妈两个人吗?"

  "前头几年一直是我挨着妈过。去年,屋头又来了一个男的,姓滕,是个生意客,专门贩衣裳。"娃娃说着,动了感情,两眼噙满了泪,声气有点搭搭,"起先,他只是来我家竹楼讨口水喝,坐下歇个气。后来,他送妈尼龙花衣裳,妈不收,他偏送。他送了东西,就留下吃饭。从去年起,只要来我们这一片贩衣裳,他就在我家住。寨上有人说,他靠不住,在昆明,在什么鬼地方,可能还有个家。"

  梁思凡在垂泪。梁曼诚抓过儿子的手,说:"不要哭。

  来,把尼龙包放下来,放这儿。"

  帮儿子把包从肩头取下时,他细细地摸了摸儿子的手,梁思凡左手小拇指上,有一个疤痕,那是他刚会走路时,火塘里溅起一颗火子,落在他手上,烫烙下的痕迹。听着儿子简略直率的叙述,梁曼诚怦然心动,心头不知是股啥滋味。苦涩、辛酸、愧疚、无奈,仿佛都有一点。是啊,他和罗秀竹早已离婚,照理她和他之间已经尽了干系,可乍一听到罗秀竹的近况,特别是她生活得并不那么美满的情况,他仍然替她难受。他们当初有很好的感情,他爱她,罗秀竹也几乎接近于崇拜地倾心于他,他们是经历了热恋而成婚的,是命运让他们结成了夫,有了思凡这样一个儿子,又是命运使得他们离异,使得他抛别子,孑然一身回归上海的。不,梁曼诚不曾后悔过,他始终觉得自己这一步的选择是对的。西双版纳仅仅是在画报上、电影里、电视片中充满了诗情画意,或者说西双版纳只是在青年男女带有浪漫情调的想象中,在旅游者的目光里,才是富饶美丽风光旎的。若是在那里生活一辈子,条件是根本无法同上海相比的。特别是在梁曼诚重新经历恋爱,和美貌多情的凌杉杉结婚并生下了梁思云以后,他愈加认定当年的抉择是正确的。他想象过罗秀竹的未来,她脸容姣好,她还会嫁人,和千千万万个西双版纳女子一样,过她那些以后的日子。他没想过当初才三四岁的梁思凡,他也决没想到今天儿子会突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。

  "你…吃东西了吗?"直到此时他才想到问娃娃一声。

  "呃…"梁思凡两眼掠过不好意思的神情,梁曼诚从儿子的目光中看到饥饿的信息。他伸手去掏衣袋,转角楼梯上传来"埃及白脸"咚咚的脚步声,他满脸春风地端着一只黄颜色塑料饭盒,张扬地叫道:

  "吃面吃面,刚才听说他没吃饭,我到隔壁去买了一大碗丝面。"

  梁曼诚感激地望一眼"埃及白脸",接过他手里的卫生筷,替儿子拆开,递过去:

  "你随便吃点,吃吧。"

  梁思凡接过筷子埋头捞面吃时,梁曼诚到"埃及白脸"跟前:

  "多少钱?"

  "这算什么话呢!梁师傅,一碗面,小意思,就算我请客。"

  "亲兄弟,明算账。"梁曼诚一本正经。

  "梁师傅,你这样就太不上路了,就太…太那个了。"

  "埃及白脸"一急,说话就有点结结巴巴,"老实跟你说,我是看你梁师傅平时为人厚道,才主动去跑这趟腿的。换了别人,就算他是经理,支部书记,我也不管闲事。"

  不管闲事是上海人"各管各"处世哲学的充分体现。梁曼诚对"埃及白脸"点点头,表示心里有数,遂又在靠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。

  儿子来得太突然了,他得静心好好想一想。子凌杉杉那双特别大而招人的眼睛晃悠晃悠出现在他的面前。

  在区服装厂踏纫机的凌杉杉和梁曼诚、女儿梁思云一家三口,住在号称十平方米的亭子间里。仅仅只是号称,对外说起来方便,实际上亭子间拉足了尺子量,至多能量出九点七平方米。房票簿上的数字是最精确的,九点六平方米,每月房租费,壹元伍角玖分。房子小,三口之家只好在螺蛳壳里做道场,一张双人占去了三分之一面积,梁曼诚竟然还能在余下的面积内安置下大橱、五斗橱和一张饭桌四只方凳,以及家庭必须有的七七八八的用品。没有煤气和卫生设备,自来水在楼下,煮饭炒菜的小煤炉勉强放在亭子间门口。这样的生活条件,日子照样打发着走,梁曼诚还觉得比上不足、比下有余,知足且尚自在。

  而如今,要在这么个家庭里,添进一个年已十四岁的儿子。素来让人感觉能干的梁曼诚,也束手无策了。

  问题不在于住下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。关键在于这个男孩的身份,他的到来和出现在这个家庭里将引起的纠纷和麻烦、冲突和风波。哦,想到要同那么可爱的凌杉杉口角甚或争吵,想到要惹心爱的子生气,梁曼诚心都碎了。

  他抬起头来望着儿子,几乎完全陌生了的儿子。"埃及白脸"在地下室门口朝他比手势,示意他到地下室外头去。

  转角楼梯在半中央一分为二。一条路通向电影院前厅,另一条路通到票房。在往票房去的楼梯口,有一小间休息室,是专供冷气间值班者抽烟、更衣用的。

  梁曼诚走进去,"埃及白脸"随手把门关上了。开门见山问:

  "你儿子有去处吗?我是说他夜里到哪儿去睡?"

  梁曼诚犀利地盯他一眼,猜不透他是好心还是恶意。

  "埃及白脸"自嘲地一笑:"刚才我送他下来时,呆在楼梯上,你们的对话我听到一些。"

  "你小子…"

  "我不是有意偷听。""埃及白脸"急忙申明,且满不在乎地道,"这种事我听得多了。我们弄堂里一个女知青,队时在宁波老家乡下嫁了一个老公,生下两个小囡。后来不知她用啥办法,一个人把户口转回来了,顶替进了棉纺厂,竟然又嫁了个男人,生下了第三胎。去年宁波老公带了两个十来岁左右的小囡找上门来,哈,那出戏才热闹,一个女人两个老公三个小囡,整条弄堂轰动啦。人家最后还不太太平平解决了!"

  梁曼诚听出他没恶意,把手摊开伸出去。"埃及白脸"连忙递给他一支烟,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。梁曼诚早已在凌杉杉督促之下戒烟,只在值夜班困乏或是上班劳累时,才破戒一支。这会儿心烦意,六神无主,烟瘾又上来了。

  他了两口"埃及白脸"的"希尔顿",用征询的语气问:

  "你有啥好办法?"

  "梁师傅,我是看你平时上路,不歧视我这个倒票的,才跟你讲真心话。你那螺蛳壳一样的亭子间我去过,根本不进人了。别说住不下,就是住得下,你又能在下班时把他带回家吗,咹?"

  梁曼诚叹口气,又狠一口烟:"那你看…"

  "你若真没办法,我倒有住处。""埃及白脸"爽快,蛮讲义气,"本来我阿姐出嫁之后,家里给我留下了一间十二平方米的房子,挨着父母住。这几年我父亲瘫痪。我这个儿子又不会帮姆妈照顾父亲,倒是出了嫁的姐姐天天两头跑,来帮点忙。日子一长,姐夫提议,不如用他们那间十六平方米的房子,和我十二平方米的调换,也省得姐姐天天赶来赶去。父母平时看我就不顺眼,当然同意。我呢,多出四平方米房子,既清静又自由自在,乐得搬开。就是上班远一点,那也没关系,反正我骑自行车。中饭、晚饭,我照样在父母那儿吃。你懂了吗,梁师傅,只要你不嫌弃,你的儿子可以住到我那里去。"

  住在"埃及白脸"那里,思凡吃饭怎么办?上班时候,孩子又到哪儿去?梁曼诚脑子里浮起一个又一个念头,这不是长远之计。但作为权宜之计,住个一两天,倒不失为一个办法。他不是正发愁,下班后把孩子带到哪儿去吗?

  一支烟完,梁曼诚掐灭烟蒂,站起来说:"那就谢谢你,'埃及白脸',我心中有数。"

  霓虹电影院的同事都晓得,梁曼诚说出这番话来,就是表示他以后总是要报答的。

  "埃及白脸"连连摆手:"梁师傅你又见外了,我是为朋友两肋刀,这点小事算什么!我倒是要提醒你,别看你儿子从云南来,他听得懂上海话。我刚才和他初见面,不知他是外地人,对他讲上海话,他全懂,就是不会讲。"

  噢,这倒是一个有趣的情况。梁曼诚再次道声谢,拉开门走下去。他怕儿子一个人在冷气间坐久了孤单,产生什么想法,十四岁,不小了。

  "阿爸,这是你家吗?"

  "嗯…不是。"

  "你家在哪里?"

  "在…在另一个地方。"

  "那我们咋不到你家去呢?"

  "这个…嗯…呃…家里小,又没准备,以后你会晓得,那里连睡处也没有。"

  "睡处也没得?"

  "是的。"

  "阿爸,他们说、说…你在上海又有了…是么?"

  "呃…是的。"

  梁思凡不吭气了,垂下了脑壳,不再睁大双眼环顾显得空落落的"埃及白脸"的家。

  这是一间前楼,整齐,宽敞,通风采光都好。沿街的六扇窗,闹是闹一些,比梁曼诚住的亭子间却是好多了。

  "埃及白脸"将父子俩带到这里,拎上几只热水瓶,到老虎灶泡开水去了。他说这一带本来每条弄堂口几乎都有老虎灶,现在好多都关闭了,要走过两三条横马路,才有老虎灶。他一走,没想到儿子接二连三给他提出一连串的问题。

  梁曼诚真正有点招架不住了,面对儿子一双纯洁而带疑惑的眼睛,听着儿子充满稚气却又带着好奇的询问,梁曼诚心里的滋味真是难以形容。他和凌杉杉通了电话、想告诉她今晚有点事,晚饭不回家吃了,不料凌杉杉说正想给他挂电话,她今晚上要加班,十点钟才能下班。她要梁曼诚一下班就回家去,顺路买点菜也可以,煮面条给云云吃也可以,总之要对付一顿晚饭。不要忘记给云云检查作业,小姑娘刚上二年级,算术就不行了,要对她严格点。梁曼诚一边答应子,一边在心头暗暗叫苦。事情太不巧了,他出了一身急汗,想了想连忙给三楼上的邻居浦东阿婆打去一个传呼电话,麻烦她到黄昏时去给云云拆一包方便面泡好,让她先吃点垫着肚子,他实在不开身,只好尽量争取早点赶回家来。唉,他总得先安置好千里迢迢到上海来的儿子,才能回去照顾女儿吧。"埃及白脸"提醒了他,他的电话都是瞒着儿子到上头经理间去打的。下班后他带着儿子、邀上"埃及白脸"进了家个体户馆子,吃了顿"三黄",点了四个菜。儿子说,就是味儿太清淡;"埃及白脸"喝了一瓶啤酒,吃得津津有味;唯独他,肚皮是填了,却不知道都吃了些啥。他心挂两头,正发愁不知如何向儿子告辞,梁思凡却把话头绕到这上面来了,看来儿子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幼稚不晓事,儿子是乖巧的,他要身并不难。明了了这一点,梁曼诚反觉得不便逃遁一般离开了。他匆匆离去,把儿子托付给"埃及白脸",儿子会感到惶恐、孤独和不安。儿子小小的脑壳里头将产生些什么念头?不如趁这当儿,把自己另有了子女儿,坦率地告诉儿子,让他明白,让他理解。唉,他一个十四岁的娃儿,又怎能透彻地理解这一切呢?

  梁曼诚矛盾重重,心事郁结,眉头情不自皱得深深的。

  "阿爸。"

  "啊!"梁曼诚一怔、又是儿子小心翼翼地挑起话头了。

  "今晚上我就歇这里吗?"

  "是的。"

  "你在这里住吗?"

  "我?哦不,我屋头还有事儿。"

  "那你走呗。我不闹。"

  梁思凡很瘦,一双微凹的眼睛忧郁地瞅着梁曼诚。从见了梁曼诚以后,他一直显得拘谨、怯懦。梁曼诚又一次从儿子的脸上,看到罗秀竹的影子。空气中仿佛又弥散开阵阵缅桂花的芬芳和素馨花的清香。那是罗秀竹身上时常飘散的体香。梁曼诚心头紧了一紧,泪在往上涌。儿子又看穿他的心思了,儿子在劝他走。他抑制着自己波动的情绪,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道:

  "这里很安全,马叔叔会陪着你。你安心睡觉,瞧你,都累得脸色青了。明天一大早,我就来看你。"

  "我懂。"梁思凡双眼一眨不眨地瞅着他。梁曼诚看到儿子的眼角滚动着泪花儿,也有点克制不住自己了。

  "埃及白脸"提着三只热水瓶回来了,腋下还夹着一包牛干。难为他想得如此周到,梁曼诚又叮嘱儿子几句,再次向"埃及白脸"道了谢,下楼离去了。他实在放心不下八岁的思云一个人呆在亭子间里。

  骑着自行车,梁曼诚的龙头隔一阵就打颤,隔一阵就打颤,好像他刚学会骑自行车时那样。和儿子简单地说了一阵话,他惊讶地察觉自己还能讲云南话,虽然有些字发音时拗口了,但他还能讲。他陡然意识到自己仍旧记得罗秀竹,他那热情率直的子,那个对他一往情深的傣家姑娘。路灯下的柏油马路在他眼前时明时暗,他分明又看到了一马平川的坝子,看到了傣家的竹楼和火塘,看到了屋檐下凉台上置放的陶罐,以及走廊边微微颤动的竹梯。他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过几个年头,他怎能把那一切彻底忘怀!当然他不可能像刚刚踏上西双版纳这块土地时一样,内心里涌动着情,充满了猎奇和诗情画意的向往。他更明了,要在那里生活,夜间就得伴着油灯如豆的火苗,就得在雨季里忍受那泥泞的道路,就得复一、年复一年干着永远累人的农活,犁田、编篾、修补被山洪冲垮的田埂,还有枯燥乏味的精神生活,还有物质上的匮乏,还有…

  正因为忍受不了这一切,他才在十年前跑离了那块土地。他曾以为一跑了之,他曾以为那一切的一切已被甩落在那块偏僻、遥远的地方。他不曾想到岁月的痕迹那样深地刻在心灵上,他不曾想到在那块土地上会跑出一个活生生的儿子。

  到家了。

  当他的脸刚在亭子间门口出来,正在看电视里儿童节目的女儿就朝他叫了起来:

  "爸爸,你这么晚回来,我要告诉妈妈!"

  "告呗!"梁曼诚淡淡地说道。要在平时,他肯定会抱起女儿,亲亲她,和她逗上几句,开一阵玩笑。可此刻他没心思。他一股坐在沿上,环顾着小小的房间,目光停落在方桌上,那上面除了热水瓶、茶壶和两三只杯子,啥也没有。

  "你吃晚饭了吗?"

  "在楼上阿婆家吃的。"

  "没吃方便面?"

  "吃饭。骨头汤,还有炒鸡蛋。"

  "吃了吗?"

  "了,楼上阿婆的菜,比你们烧得好吃,我吃了又添。"

  "那你谢过阿婆了吗?"

  "没有。"

  梁曼诚安下心来了。云云已经吃过晚饭,他更没有食欲,没什么需要干的。一会儿去谢过浦东阿婆,等云云看完《蓝精灵》,催她洗脸漱口,哄着她睡觉就行了。唉,早知这样,他还能在"埃及白脸"那里多呆一会儿,陪着儿子多坐一阵。

  梁思凡的脸又在他眼前浮现出来,那么鲜明,那么牵动他的心绪。儿子此刻在干什么,他睡下了吗,"埃及白脸"会和他说些什么,他会怎样想自己的父亲?梁曼诚脑子里掠过一个又一个念头,人是坐定下来,头脑却比和儿子呆在一起时还要热。纷的思绪使得他脑子里"嗡嗡嗡"作响,一会儿是南疆的月夜,一会儿是儿子的目光,一会儿是凌杉杉忧忿的眼睛,一会儿是罗秀竹穿着短衫筒裙的倩影…哦,现在他得把这一切全都撇开、撇开,当务之急他得拿出安置儿子的办法,让他住在"埃及白脸"那里,一天两天可以,他总不能尽让儿子住在一个陌生人家里。而要安顿好儿子,要过的第一关,就是凌杉杉,他的子。他不能把一切瞒着她,要瞒也瞒不住,他整魂灵不在身上,心思恍惚,杉杉那么感的人会看不出来!他硬着头皮也得讲出来,得和杉杉商量。恋爱时他对杉杉讲过,队时他有过一次婚姻,大返城的风刮起来时,他离了婚回到上海。介绍人事先把这情况告诉过她,若不同意她不会来见他的。她表现得豁达而又大度,她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,别提它了。她没问及他在乡间的婚姻有没有孩子,他也就不曾对她讲,他不是故意要瞒着她,她若想问他会如实道出来的。也不知她是疏忽还是沉浸在对他的恋情中,总而言之这件事错,事情就此瞒了下来。这以后他们的爱情进展神速、情投意合,为准备结婚愁家具、愁嫁妆、愁房子,婚后怀孕生下云云小日子和和睦睦甜甜蜜平平静静复一过了下来,梁曼诚再没机会谈及这一点。在忙忙碌碌、琐琐碎碎、你恩我爱的小家庭生活中,渐渐地他自己都把西双版纳的往事埋葬在心灵深处了。他没去打听,不过心头忖度,罗秀竹一定又嫁了个人,小思凡自然随着她嫁人又有了一个继父,报纸上说那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兴旺那准不会错,他们不可能再提起他来扰自己的心境。如此这般一想他也自然而然地心安理得了。

  梁思凡的出现就像陡地从田土里新冒出一股泉眼,让梁曼诚又惊又呆,手足无措。幸好杉杉晚上加班,他还能有点时间来细细揣摸忖量,否则他一定会更加狼狈更加窘迫。

  云云每晚上九点钟睡觉,哄她睡之后他得赶去接杉杉,趁着从服装厂到家里的这段时间,在路上他把事儿向她摊开,不能在亭子间里对她讲,万一她受不了闹将起来,又哭又闹又叫又吵,云云醒过来会听见,楼上楼下邻居们也都会晓得事情真相,那他梁曼诚的丑算是出尽了。当然在马路上杉杉也可能会失态,但还不要紧,时间晚了马路上行人稀少,周围又没啥相识的人,夫闹别扭没人会来管闲事。

  再说那毕竟总不是在家里,杉杉也会克制一些。

  "爸爸我要洗脸睡觉了。"云云不知什么时候挨近了梁曼诚,撅着嘴撒娇道。

  梁曼诚一抬头,《蓝精灵》演完了,电视上正在打衬衫广告。他连忙应道:

  "好好,我马上给你倒水洗脸。对了,还要刷牙。"

  话出口他才想到,热水瓶里面还没水呢。唉,管它呢,天气不算冷,就将就用自来水洗洗吧。  Www.IxQxS.CoM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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